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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小时候,在乡下老家,庭院路边,村里村外,到处都生长着许许多多的泡桐树。每逢清明前后,满树的桐花开了,一朵朵,一簇簇,像无数的小喇叭,摇曳在温暖的春风里;又如一群群美丽的少女,裙裾飘动,翩翩起舞。泡桐属于花朵较大的乔木,其花束形似钟状,环环相抱,密密麻麻,层层叠叠。盛时,那枝头涌动着的花儿,恰似一片海,喷云吐雾一般。那场景,那气势,绝对是春天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线。
据说,泡桐花色多样,有蓝紫、淡紫、紫红和白色等。首先说明,开蓝紫色花的泡桐我没有见过,我似乎见过开紫红色花的泡桐。模模糊糊的记忆中,它木质较为瓷实,树棵儿不是很大,叶片较小,结一种铃铛似的桃子。在我们当地,要说种得最多的是一种“兰考泡桐”。它树干通直,树冠开阔,生长快,用处多,容易栽植,春天里开着淡紫色的花。开白色花的泡桐好像较少,给我印象最深的就只有两棵:一棵是长在邻居小爷家的大门口,另一棵则长在村南大梨园靠东南角的边上。
小爷是我记忆里全村“爷字辈”中年龄最小的,当时还不到五十岁。小爷有两个儿子,大的叫“根柱”,二的叫“根生”;一个闺女,起名叫“桐花”。根柱、根生弟兄俩,当时都参加了生产队劳动,因为和我年龄相差比较大,我们中间似乎没有太多的交集。印象中,根柱见了我,常常是掐着我的腰举过头顶或甩上一圈,力量显得很大;根生有一次掏鸟窝,他把自己掏得的一只可爱的黄嘴角的小鸟,装在一个秫秸莛子扎的笼子里,一起送给了我。
岁月如风,一切都成了过去,但我对此却记忆犹新。往事历历,这一切就发生在小爷大门前的那棵长着白花的泡桐树下。记得当时我站在根生的肩上,欣喜若狂,伸手摘过一束桐花,别在了他的耳朵上。根生一笑,把我抛得老高,我的鼻子就贴着了那粉白的桐花,柔柔的,痒痒的。还记得我用摘下的桐花,去喂那只黄嘴角的小鸟,小鸟好像生了气,不闻不问。我只好放了它,抱着个空笼子,一脸的沮丧。
“桐花”只比我大五岁。听母亲讲,要生桐花的时候,小奶还在地里。等有了感觉,急急忙忙地往家赶。才到院门口,一朵桐花飘落,恰好掉在了小奶的怀里。小奶一惊,“桐花”就降生了。因此,“桐花”便有了这桐花的名字。“桐花”,人长得漂亮,聪明又伶俐,很多小孩子都喜欢跟她玩。记得那个时候,小朋友们常玩一种“抓子”的游戏。“抓子”即“抓石子”。有时,所谓的“石子”,就是路边捡来的碎砖粒或砂浆子等坚硬的颗粒物。当然,也可用杏核、桃核或弹珠等来代替的。
说起“抓子”,它纯属于一种因地制宜、就地取乐的游戏。看似简单,其间却变化多端,兴味十足。玩者先抓起一把“子”,向上一撂;然后迅速反手,使其落在手背上;再略微一抖动,手向上翻,手背上的“子”便抓在了手心。接着,再从中选取一“子”,高抛;随即抓起初始散落在地上的“子”。这一“抓”的过程,难度极大。因为散落面积大,搜集的区域宽广,手如游龙,快似闪电,必须在抓起的同时接住高抛的那“子”,才算赢。
“抓子”是一种比赛,整过过程非常激烈,让人眼花缭乱,目不暇接。它不仅要看玩者手段的灵敏与反应度,还要求玩者心态平和,把握好节奏,环环相扣。如果稍有不慎,一个环节处理不好,就会满盘皆输。“桐花”是名副其实的“抓子”高手。她不但动作迅捷,而且干净利落。整个下来,她往往是一“子”不拉,稳当有序,让人见了如痴如醉,叹为观止。每年的桐花盛开前后,正是天气转暖之际。“桐花”常常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。闲暇之时,她就在那棵开满白花的泡桐树下,画个圈,教小朋友们“抓子”。
遥想当年,桐花开放的时候,枝头连个嫩叶也没有。满树的桐花,白白净净,晶莹闪亮。一簇簇,一团团,像蓝天上的云朵,美丽极了。我曾多次地看“桐花”“抓子”。光洁的地面上,“桐花”的那双灵巧的手,指体修长,细腻白皙,一抬一放,一伸一收,正如枝头跳动着的美丽的桐花。傍晚时分,树下人如月,“皓腕凝霜雪”。“石子”被高高地抛起,又静静地回落在了手背上;刹那间,一个翻转,她猛地将“石子”抓在了手心,稳稳的。有时,大家看着看着,就不知不觉地入了神。四周静寂,只听到“哗啦”“哗啦”的石子的声音。这时,不定是谁,偶尔一抬头,就会看到树上那摇曳的桐花正对着笑呢。
清明节过后,爷爷就开始忙着整理瓜苗了。爷爷是个老瓜匠,一辈子种瓜、摘瓜,他是一位创造甜蜜生活的人。爷爷的瓜地,当然也是生产队的瓜地,就在村南那个大梨园的边上。种瓜忌讳重茬,一年换一块地方。不过,都是围着梨园转。梨园的四周都有路,路边清一色地栽着泡桐树。泡桐花开的时节,缀满枝头的桐花,一片连着一片,好像给大梨园镶了一道美丽的花边。远远望去,挺拔的泡桐既像披红戴花的哨兵,又像给梨树功臣献花的模特女郎。
在这众多的“哨兵”或“模特”里,东南方向有位品德高洁者,似乎特立独行,它却吹奏者白色的喇叭。它好像是一名领班,招唤着,指挥者这四方的“合奏”。这“乐队”的规模不能算小,可这位“领班”的阅历和资格并不能算老。它那自然的色彩,好像是上天的旨意,让其与众不同、标新立异。爷爷在这里种了多年的瓜,发现了它;我跟着爷爷在树下“学种瓜”,也发现了它。
要说不是花开的季节,还真的不易发现它。它平时不搞什么特殊,默默无闻地站在那里,吸着晨露,沐着阳光。既然都叫做了泡桐,同一个“家族”,说不定还是“近亲”,它和左右相邻的“兄弟”们,和睦相处,枝枝相覆盖,叶叶相交通。风来时,它摇动着身姿,微笑着点头示意;风去时,它静静地站立,沉稳而不失礼数。每当它开放的时候,梨花也开了。虽然同样都是白,可朵朵梨花,躲在稠密的碧叶间,羞羞答答,娇娇滴滴,一副“小儿女”之态;而桐花则大大方方,无遮无拦。它把全部的“爱”都献给了春天。那一个个精美的喇叭,不就是对春天的礼赞吗?
等到柳絮飘飞的时候,桐花也就很快地谢幕了。仿佛一夜之间,满地飘落的都是桐花。我捡起其中的一枚,轻轻地一抽,柔柔的花和硬硬的“托儿”随即便分开。“花托儿”上带着细长的蕊,像根绿豆芽菜一般。“那托儿”很像是一口钟,又有些古代将士头盔的造型,只是上面没有飘逸的红缨。我把它做成了一枚精致的“陀螺”,来回在手上打转转。有时,还不足兴,我便趴伏在路边,伸着头,全神贯注地“扑棱”着玩。
爷爷忙够一歇,常常来到树下休息。它从兜里掏出事先折好的纸条,捡起几个枯萎的桐花,揉碎了,当作烟丝儿,将“喇叭”的'化身又裹进了喇叭。点上吸着,烟火一明一暗,爷爷“吭吭”了两声,然后便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。透过袅袅的烟雾,我看到了爷爷那满脸的皱纹。桐花开了一年又一年,爷爷明显地老了。凝望着满地的桐花,突然间,我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,便问爷爷:“爷爷,桐花开在枝头,有淡紫的,还有白色的,可为什么一旦凋零,变成了干枯的桐花,就没有了色彩上差别,一律都变做了淡黄色了呢?”
爷爷又抽了口裹烟,烟圈儿在空中悠悠地升腾。爷爷停了停,笑笑说:“这开着的桐花,是一种生命,生命都是有个性的;枯萎的桐花,回落了大地,便变作了泥土的颜色。”我知道爷爷教过私塾,有着一肚子文化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似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,而且每次问他,他总是充满自信,说得挺有道理的。或许是爷爷的回答激发了我的灵感,看着地上的黄“喇叭”和爷爷手里的白喇叭,我又问了:“爷爷,你怎么用干桐花裹烟呢?”爷爷先是叹了口气,接着便说:“不是没有烟丝吗?随遇而安吧。”
我不知道“随遇而安”的意思,便又问道:“爷爷,‘随遇’怎么会‘安’呢?”爷爷扔掉了手里的烟蒂,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:“孩子,譬如这桐花吧,开的时候,在枝头尽情地绽放。败了,该落了,就静静地回到了泥土里。人生于天地之间,得万物而生之。饿了,摘桐花可食;困了,捡起这干枯的桐花就可以裹烟吸。”说着,爷爷随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枚飘落的桐花,在鼻边嗅了嗅,又说道:“闻闻,这桐花还有些甜甜的香气在。”我捡了一枚,真的没有闻出什么味。我也不太懂爷爷这充满哲思的话语,只是报以微笑。
桐花每年都开,每年都落。当然,那两棵白桐花也自然如此。“桐花”上中学的时候,我还在上小学。桐花家有口压杆井,每次和奶奶一起去抬水,“桐花”总是跑前跑后,找引水,压水,一点也不让我和奶奶插手。奶奶看着桐花忙活的样子,常常说:“桐花长成大姑娘了,越来越漂亮。”这时的“桐花”脸一红,笑了笑说:“还小着呢!”“桐花”那兴奋的样子,那白而泛红的面容,真的如树上颤动的秀丽的桐花。
有时,一桶清水刚刚压好,一朵桐花飘然而至,正好落在水桶里,打了个转儿,清水蓝天桐花,恰好形成一幅灵动的画。“桐花”走上前去,弯腰去捡那清澈碧水里的桐花。刹那间,一幅更美的图像便展现了出来。那白皙的面容,那苗条的身段,那略微凸出的胸脯形成的曲线,真的好美。桐花捡出了漂浮的桐花,又要重换一桶,奶奶说啥也不让。每次水压好后,“桐花”都不让奶奶抬,而是她亲自帮我把那满满的一桶水送回家。
我要上中学的时候,“桐花”出落得更美了,听说很多小伙子都在追她,她也喜欢上了东村的小马,可小爷不愿意。小爷家成分高,因为一顶“帽子”压着,根柱快三十的人了,还没有处上对象;根生也二十好几了,说媒的也不少,最终都没有成功。有人打桐花的注意,说是让“换亲”。初开始,小爷嫌桐花年龄小,也不愿意。可等来等去,眼看着这个家传宗接代都成了问题,小爷变得活络了,他断绝了桐花和一切同龄人的来往。
就在我刚上中学的那年年底,根生结婚了,娶了一个小媳妇,个子不太高,人长得很清秀,很像是一朵尚未完全绽放的桐花。过罢年,小爷出掉了大门口的那棵泡桐,根柱和根生弟兄俩一起为妹妹桐花打了一套家具。几场春风吹过,几场春雨下过,积蓄了一夏一冬的泡桐树又绽开了美丽的花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桐花嫁到了遥远的东乡。听说那男的比她大八岁,满身的力气,壮实的像头牛。
桐花一去,很长时间杳无音讯。秋天小爷离开的时候,她也没有回来。直到又过了一年,“桐花”有了孩子,那年的清明节,无边的桐花盛开的时候,她才抱着孩子,在小爷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,让所有到场的人无不动容,潸然泪下。小爷家大门口的那棵白花泡桐没有了,“桐花”又回到了那遥远的东乡。我不知道东乡那里是否也有泡桐树,如果有,是不是也有开白色花的。不知为什么,我一直希望有,而且希望它能永远地开下去。
就在“桐花”出嫁的第三个春天,爷爷未能完成他整理瓜苗的任务,驾鹤西去了。爷爷走时,正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,父亲因事不在家,哥哥也被派往三百多里外的山上拉煤去了。一副薄薄的桐木棺材,没有花驾的装裹,没有呜咽的喇叭独奏,有的只是泡桐枝头那幽静的白花。爷爷被埋在大梨园的边上,那是他曾经种过瓜的地方。那地方距离白花桐不远。每年的春天,桐花的开落他都能看见,我想爷爷应该是幸福的。
如今,又到了春天,又到了清明。家乡已经很少有先前的泡桐树了,那密密匝匝、层层叠叠的花海不见了,那一串串一簇簇精美可爱的小喇叭不见了。爷爷的坟头长出了青草,我想起了早年爷爷教我背诵的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”。这里没有野火,只有烧过的纸灰。我想念爷爷,我希望看到枝头那曾经摇曳的白桐花。
猛然间,我又想起了“桐花”。她应该也已经变老了,她还像当年那样美丽动人吗?我无法想象,我也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根生的孙子已经考上了大学,听说暑假回来,领回来个对象如“桐花”年轻时一样漂亮。穿着个白裙子,就在老家的街面上走过,说话甜甜的,步态轻盈,正像当年小爷家大门口的那棵泡桐枝头的桐花在春风里摇曳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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